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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生要纳多少税,才配自由地活下去?

一个女人的税史

 

十四岁

许多十四岁生日那天,母亲给她在学校请了假,早早地唤她出门。她们先到商场买了一条精致华丽的裙子,又去吃了她对着橱窗艳羡已久的三层翻糖蛋糕。随后,许多穿着新裙子同母亲去到税务大厅,母亲小心翼翼地对着工作人员说:“这孩子,今天十四岁了。”

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瞥了她一眼:“编号、姓名。”

“编号202011280314,姓名许多。”

那人在电脑上翻了翻许多的人生档案,不到一分钟,他说:“手环可以摘下来了。”

母亲如释重负,将那黯淡的圆圈从许多手上褪下。牙牙学语那些年,许多咬过、扯过都卸不下来的东西,现在轻轻一拉,就解除了与自己的绑定。

“总算是不给人添麻烦了呀。”工作人员说。

母亲笑盈盈地:“这孩子早就学会了。”

那人点了几下电脑,递给母亲两张薄薄的纸:“许多的婴儿税纳税证明,请收好。”

离开前,许多偷偷瞄了一眼同她一起离开的两个同龄人,他们父母手上的证明书比她的要厚得多。

许多小时候,父母亲极少带她到热闹的地方玩耍。他们去的是荒弃的河道和无人问津的野生树林。每次离开家门前,母亲都将许多裹得严严实实难以动弹,再给她的嘴里塞入一个奶嘴,哪怕后来她已经过了喝奶的年纪。

母亲说:“在外面不可以大喊大叫,不可以乱跑乱动,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,不要做让人讨厌的小孩,否则妈妈要交很多钱的哦。”许多懵懵懂懂点头。

父亲补充:“只要你的手环,”他指指生来就套在许多左手上的圆环,“只要这个灰色的圈圈亮了,你做的事就是不对的。明白?”

 

许多五岁时就大概掌握了里面的规律:遇到小朋友和动物不可以打闹;哭和叫是不可以的,哭得越大声,手环越亮,爸爸妈妈就要缴更多的税钱;走路要注意走直线;不要碰到别的叔叔阿姨;不要盯着别人和别人的东西看,否则别人会不喜欢;别人不喜欢的时候可以记下她的手环编号上网投诉,那样爸爸妈妈也要缴税钱。

许多的手环几乎形同虚设,她成了孩子中的传说。

 

放学后,一个比她高出一头半的男孩叫住许多:“他们说你能控制手环。”许多双手紧握警惕地摇摇头。男孩过来掰开她的手,许多被掰的手腕生疼,憋着眼泪不敢叫出声。男孩翻来覆去见她的手环并无别样,哈哈一笑:“我知道啦!你是忍着。”

许多不时在路上遇到那些被电视新闻称为“干扰公共秩序 ”的孩子,年纪比她大比她小的都有。

他们模仿火车的声音跑来跑去,大人都抓不住;在去奶奶家的高铁上,她更见过手环全程亮闪闪的孩子,他们大声嚷嚷,如有不顺就抓起东西一气乱扔。手环的提醒像兴奋剂,让他们愈发努力。

妈妈说,正因为有不听话的小孩,才有了婴儿税;妈妈还说,别人家负担得起,我们家不可以。

许多从牙牙学语时,听爸爸妈妈说得最多的词就是”不可以”。纵然早早知道了这些”不可以”,妈妈仍习惯随身携带糖果和小礼物,一旦有人对这小孩投来不友善的目光,就慌忙将礼物送出,好让那人别上税务网投诉去。

“孩子还小,不懂事。”妈妈总这么说。许多想:“让我快点懂事吧。”

婴儿税的法定取消年龄是十四岁,但许多如愿地早早懂事,成为让人满意的小孩。

 

三十岁

“让别人满意”的属性烙在许多身上,她的成绩良好而不出众,在中学、大学都刚刚好维持中间的平衡。同龄人赶时髦的事她跟随过,也参加篮球社文学社这些主流的选项。她乐于做人群中那种“还不错”“过得去”的存在,既不打破规则,也不因太平庸而让人轻视。

毕业前,许多谈了两次恋爱,她自认为自己相当理解对方,从晚餐吃什么、衣着打扮的风格、到床上采取哪种体位,一举一动无不迎合对方的心意。然而这两段关系都无疾而终。

许多对这样的结局是伤感的,但谈不上伤心。她对组建家庭、生育小孩提不起兴趣。成年后,她渐渐了解到她出生那一代是所谓“婴儿潮”,彼时,精力旺盛无知无能的孩子像雨点一样同时砸进了广袤的社会空间。喂奶室、母婴厕所、婴儿专座、婴儿活动区告急。带孩子上下班的家庭越来越多,公共空间里充斥着婴孩的声音、交通因孩子的出行变得迟缓、不时有孩子和狗惊扰无关路人的新闻爆出。心理学家认为,“厌婴症”成为其时蔓延但未被说出口的疾病。

许多在大学图书馆读到这些历史材料,忍不住撇撇嘴。此时的新闻里已经开始讨论婴儿税的合理性了。征税二十年,新生儿出生率持续走低,和她一样不打算结婚生子的人越来越多。许多只想挣够养自己的钱,过只对自己负责的生活。

毕业后,许多进了一家广告公司。工作虽然忙碌,胜在同事关系轻爽。除去完成工作,没有人对别人的生活感兴趣。

许多下了班有时会到名为「异性交流所」的地方去。那里收取会费,目的明确,只要彼此不讨厌就可以大方发展。她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遇到故人。

那人看了她好一阵才走过来说:“我好像认识你。”

许多以为是普通的搭讪,笑盈盈地望向他,却发现果真有几分面熟。她想起他是同一间小学的同学,他曾经在附属幼儿园里翻看过她的手环。

“你是,张……”

“张泽。“他说。

提起手环,张泽笑了:”记得你那时候也不说话,就自己玩,都以为你有什么秘密呢。”

许多想换个话题:“你经常到这来么。”

张泽答:“不常来。”话虽如此,不时有人路过和张泽打招呼。

“你结婚了么?”张泽问。

“没有,还没打算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还没遇到。”许多含糊地回答。

“没遇到爱到要结婚的人吗?”张泽似乎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。

许多想了想:“没遇到一个非要结婚不可的理由。”

那天许多和张泽一起走的,此后就多了这层联系。

她回父母家吃饭时说起这个人,妈妈听许多提起张泽颇为兴奋,反过来告诉她不少信息:张泽大学念的经济学,现在在政府部门工作,职务也与经济有关,未婚。

许多了解妈妈兴奋的原因,她不接话,妈妈也不敢多问,只是说了一句:“我们还是盼着你老了之后有人照顾的。”

 

许多想:“人向来短视,为何独在这件事上那么审慎?会在四十年前为了尽量避免老无所依的结局而付出半生精力?

 

和张泽见了几次,许多不讨厌他,甚至称得上愉悦。一天早上,许多在张泽的公寓内醒来,张泽翻着手机看自己的基金走势。他问:“你考虑生个孩子吗?”

许多一时间误把对方当成求婚手足无措起来。张泽以他一贯闲聊的口气接着说道:“孩子马上会是你最有价值的投资。”

照张泽的说法,政府未来不但会承担从住院、奶粉、住房到教育所需的费用,还会在孩子未成年前给父母支付不菲的养育基金。

“那没孩子的呢?”

“多赚点钱吧。”张泽笑笑。

没过多久,张泽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。电话这头,许多不自觉地重重点点头:“哦。我理解。”

张泽说:“我知道你会理解的。许多,如果哪天想生孩子,可以找我。”

许多错愕地挂了电话。

再之后,在他们相遇的那间异性交流所里,许多听到张泽的传言,说他问过不止一位女性是否愿意合作生子,他一次付清钱,孩子属他,女方可以探望。许多亦听说有几位同意的。一切都是听说,她把对这个人的愉悦记忆抛之脑后,此后也不再去这间交流所。

许多三十岁时,婴儿税取消了。许多每月的收入里开始被扣出单身税的比例来。她安慰自己说,有人在代她为这世界的持续发展出一份气力。而她则用金钱填补这份潜在的道德落差。

身边更年轻些的同事大发牢骚:“奋斗三十年,到头来最被惦记的还是生殖器。”有人给许多提议:“人工授精的怀孕也可以免税。”

许多转了转自己的手腕,感觉那里又紧紧套上了一个无形之环。

 

这一年,许多参加了好些个集体婚礼。一时间结婚的人太多,索性凑在一起办了仪式。许多看着一对对男女在镜头下露出相似的标准笑容,阳光一照,金灿灿的。

 

六十岁

许多交了二十年的单身税。想来是因为五十岁不适合再生育小孩,所以法律规定到此即止了。

中间她有过男伴、孤独过,经历了父母去世,换了三家公司至今仍在工作。同事或早或晚的都结婚了,也有找了精子或卵子银行单身抚养后代的。因为靠着育儿基金即可维持过得去的生活,他们中的大多数索性都辞了职。

五十岁的时候,和许多一起办公的同事超过大半都是智能机器人了。许多喜欢和这些智能机器人共事。她喜欢他们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输出,以及彼此间互不打探的距离感。比起人类,它们效率稳定、出错率低、不怠工不跳槽,批量使用机器人之后,公司效益反而在平稳增长。

公司的投资者见状建议将机器员工的使用率提到95%,即是除去最高层的管理者,其余员工全部智能化。管理层和许多谈了一次,眼见自己将成为多余的人,许多默默接受了公司的方案,拿一笔小小的养老基金,提前主动退休。

不工作之后,许多原先被规范的生活重心荡然无存。她没有环游世界的财力,也没有加入社区义务劳动的热心,许多突然理解在她父母的迟暮之年,为何不可理喻地染上了收集废品的癖好。

为了减少支出,许多换了一间小些的公寓。公寓位于一个独居老人聚集的社区,社区很大,许多花了一上午时间才慢慢走完。一个面容冷峻的光头男子在遛宠物机器狗、一个带鸭舌帽的男人对着收音机喃喃自语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打扮得一丝不苟坐在长椅上,像等待舞会邀约的女王。但在许多眼里,如果无视装扮,老人都有一样的脸,一样长长的凝视的眼神,像有工厂复刻了几万个老人模具,换上不同的装束空投到这里似的。

 

同事Q来看望许多。Q是社交型机器人,职能是活跃工作气氛调和职场关系。因许多的工作资历和人类身份,它对许多另眼相待,不时好奇地问她一些非智能界的问题。

“老是什么感觉?”

“和别人的区别越来越小,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。”

Q摇摇头,“我们从出厂起就被控制着。为了安全,这没什么不好。”

“我羡慕你,可以一直维持最佳状态。没有小过,也没有老过。”

Q露出了像笑容的表情:“我们在被称为老年之前就被回收啦。”

临走前,Q给许多介绍了一则新闻:有一款照料机器人很快要大规模使用了。“它们的耐心和细致指数比我的高,可以替你做饭洗澡购物,清洁房间,还能陪你聊天旅行。”

“我还没那么老。”许多说。

没多久,社区里就多了几个二十四小时常设的照料机器人。它们定期上门检视独居者,叫醒在公共躺椅上不知不觉睡着的老人,清理电梯和过道,如果手里的重物多了,它们也会上前帮忙。正如Q所言,如果愿意付费,还可以订购个人专属的照料机器人,与它共享自己一生的记忆。

从社区开始,照料机器人在城市里变得随处可见了。老人和自己的专属照料者双双出入,公共建筑中大举增加老年通道、老年座位、老年住宅;超市与娱乐场所开设了老年窗口。彬彬有礼的机器人负责引领老人去其所向。

六十岁起,许多开始被征收养老税。新闻说这项条例已经在税务网站第108栏的第七类别的第五十九分页内公示一年了,公示期内没有收到反对意见。养老税按年龄递增,有后代的老人可由子女代为支出,没有纳税能力的无收入老人则由所在城市养老中心代为收容。

此后,许多在外头活动时就多了些便利,举目皆有老年升降电梯,街区有只为他们服务的公共澡堂,家里不时收到邮寄的性用品和交友广告。

三年后,她在电视里看到,养老税成了占最大比例的个人税收来源。一个年轻的官员说:“让他们拥有体面的晚年。”

体面不体面的,许多不确定。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有一些积蓄可供缴税。在社区老人的日常交流中,每当提起被城市养老中心收容的同龄人时总带着不屑。

“蛀虫,都是蛀虫!”一位留山羊胡子的邻居敲着他重重的拐杖说。

 

- the end -

作者 | 丁当当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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