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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命!我现在只能用表情包说话了 QAQ

表情包是一张轻松有趣、人人喜爱的脸

将敏感胆怯、不善言辞的内心

藏在发亮的手机屏幕后

 

1

我生病了。

发病第三天,我终于戴上口罩和帽子,把脸埋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,来到了医院。一路上心跳如鼓,冷汗直流;进入诊室时,挂号单已经被我汗湿的手心攥成一团。

“怎么不好?”医生看了我一眼,“坐,病历。”

我避开医生的眼睛,把病历本端端正正摆好,张了张嘴,没有声音。

“说啊,”医生又瞥了我一眼,“怎么不好?”

那种感觉……那种感觉又出现了。我一瞬间就涨红了脸,齿颊之间两股力量拧着相互抗衡,舌头不知所措地在口腔里乱搅。

医生皱起眉,从镜片上面瞪我。

“说话啊,你。”

开口是不可避免的了。我满脸发烫,支支吾吾,一张嘴,不出意外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音调标准,语气欢愉:

“情况,有点复杂呢w。”

医生怔住了。

“达布溜?”

“红红火火恍恍医生不知道达布溜是什么意思吗w?hhh。”

当我听见字正腔圆一个一顿的“红红火火恍恍”从嗓子眼里冲出来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我下意识去捂嘴,还是没能阻止最后一个颜文字“w”的出现,紧接着就是美式发音,流畅饱满的h的三次连读。

爱尺爱尺爱尺。

我站起身来就要夺门而出,后面的医生一把把我揪住,弄得我胳膊生疼。

——好身手。

果然是精神科,实在臂力惊人。

 

2

很久之前,我就总结出了网上聊天的三大法则:

1.多用表情包

2.多用颜文字

3.每时每刻都要善用笑容。自嘲要笑,尴尬要笑,悲伤,也要温和地笑。

爱尺爱尺爱尺,hhh,代表含蓄又友好的笑容。

达布溜,w,代表微笑的嘴。——既缓和气氛,又萌到无法抗拒。

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何厚铧,则是拍着大腿抽筋般的狂笑,以至于根本顾不上打出那个“ha”,只好狂敲键盘上的H以表敬意。

同理,还有“哈哈哈哈嗝”和“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”,前者短促的“嗝”模仿了换气时气管的痉挛,后者象征嘴型未动而声带舞蹈乐极时的情不自禁,见者立即就可以想到对面双颊通红笑得涕泪横流的样子,营造出“对话进行得异常顺利”的氛围,以及对对方抖的机灵之高度赞赏与认可。

每每面对着对话框,就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时机。

不论对方有多傲慢、愤懑、烦躁,不论我有多自卑、惶恐、心虚,整个界面的气氛最后总能被我用熊猫头、金馆长、胖虎表情包,颜文字和成吨的“哈哈哈哈”,调得温馨、愉悦且绝不尴尬。

奇迹般的,我发觉自己讨人喜欢了。

--“你说话好可爱啊。”

--“你有点萌哎。”

--“哈哈这个表情包。已存!”

我邪魅一笑,再发出一张金馆长,运指如飞。

“哈哈哈哈嗝,ww真的吗”

 

3

“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?所以,在网络上习惯这么讲话,最后现实中也控制不住地发出这样的声音?”

医生看着我写给他的自述,若有所思。

我已经住院了,和一位认为自己是达芬奇转世的仁兄住在一起,此人基本无害,只是喜欢画鸡蛋。这时,我们在白色的诊疗室里对话。

我早已拒绝开口说话,于是对着医生点点头。

“所以我就在对话框里持续地扮演可爱和平的角色。反应过来之前,我已经到了对方说什么都笑的程度了。”

“有趣,”他读完最后一句,点点头,“你这个状况,很有参考意义。”

长达三秒钟的沉默。

我神经紧绷,却觉得自己的嘴唇一阵哆嗦,情不自禁喊:

“哈哈哈哈嗝真的吗www。”

医生看了看我。

“对沉默耐受度低。”他低头记录,“对发声内容和是否发声都有控制困难……还有什么呢?想跟我聊聊吗?”

医生抬头看着我。

我用三根手指捏着圆珠笔,另外一只手徒劳地压着自己的嘴唇,盯着桌面上的白纸。我还有些事情想说。

“我洞察力很强。我能察觉到人们喜不喜欢我。”我觉出自己的手在白纸上拖曳,缓缓地写道。“一个眼神,唇部的动作,鞋尖的方向,我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想我的,怎么评价我的。我很害怕他们的眼睛,那些打量我、评判我的眼睛。

“你很敏感。在网上,你会感到轻松一点吗?”

我点了点头,手插在头发里,指腹紧贴薄热的头皮。

“你可以试着说话。”医生建议道。

我拒绝尝试,并且觉出一阵害怕。

恐惧与自我质疑感,于我来说是如此熟悉,简直像一只我亲手喂养的怪物,通体漆黑,双眼鼓凸。我一低头,就可以看见它正乖乖地黏在我脚边。

在我小的时候,我爸常常会仔细打量我。如果我不合他的心意,他的嘴唇就会那样一撇,下巴抖着,好像在咀嚼什么很苦的东西。那副表情实在令我心惊肉跳。

到了青春期,我害怕的东西又变成了女生,漂亮、外向的女生。她们天生带着一种让人恐惧的自信,只消看我一眼,我就会紧张又惊惶,简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四肢。

还有权威者。所有生来带着优越性的人物,都使我害怕。我忍不住读他们的脸,读他们的表情,如果在上面发现哪怕一丝失望与厌弃,我就会立刻如针扎过的气球,哀鸣着泻下气去。

“我只想在网上与人打交道。这是我擅长的。”我翻过一页白纸,继续写道。“在网上,我不会害怕。”

“嗯,我明白。”医生说,他摘下了眼镜,用袖口擦着,又仔细地把它戴回去,“这种聊天反射的情况,在现实对话中也出现的时间有多长?什么时候开始的?——想得起来吗?”

 

4

发病那天,我正在和女神表白。

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夜夜闲谈,我俩终于并肩坐在了操场旁边的长凳上。我的球鞋摆在她套着花色匡威的小脚边上,她牛仔短裙,披肩长发,浑身散发着费洛蒙。

纠结了好几天,最后我还是决定郑重一点,面对面和她表白;爱情这么古早的东西,表情包是打发不了的。我梳好了头,穿得人模狗样,约她出来。

整个过程是教科书式的男女太极打法,顺劲卸劲,紧张饱满。她以优雅善良的姿态及时打断我磕磕巴巴的告白,在我发起第二次猛攻时以精准小点多次的打击将我击溃,每一下都又小又轻柔,于是等我浑身鲜血的时候居然不知道如何怪罪她。

这姑娘就坐在我跟前,每一根长睫毛都闪着善良之光,但我却遍体发寒,如坠冰窟,铁一样的事实像火烧着我的后脊梁——她不喜欢我。等她轻柔的声音停止之后,我们就开始陷入沉默。操场的昏黄灯光一打过来,我就因为羞恼和惊恐从里到外融化了。

“我……送……送你回去?”

“好啊。”

姑娘暖暖一笑,把青丝别进白圆小巧的耳朵后面,她站起身,拂一拂裙子上的一点草屑,和我并肩走出操场,一直与我保持一点距离。我借着光瞥她一眼,打心底觉得她十分好看。

我一边走,一边融化。脑仁从天灵盖里溢出来,羞成玫瑰色的耳朵脱落掉了,手指像冬天房檐底下的根根冰锥,噼里啪啦连着汁水落在我身后,脊柱软下去,皮肤一寸寸消失,头发一簇簇滚落,最后我只剩下一双干净的鞋,啪嗒啪嗒跟在她身边。

然后她一回头,我看起来好像又完完整整的站在她面前了。

“拜拜!”她说。

她的头发好像总保持着一个极度迷人的状态,光偏爱地笼罩她的脸孔,一瞬间我看见好多个人的形象,很多眼睛,很多笑容,失望又泄气的声音——全都无法被我取悦,我不能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带来满足的欢乐。

我的嘴唇一阵哆嗦,咧出牙来笑了。

“拜拜,达布溜!”

 

5

“因为觉得使用网上的那种说话方式可以给人带来快乐,又极度害怕让别人失望,所以就这样用了。”医生严肃地向实习生解释道,“加上被拒绝的冲击,因此产生了这样前所未有的症状。病人到现在还没有很明显的好转,而且一直不开口说话。我们在考虑用刺激性的治疗方式,毕竟这是极其特殊……”

他边说边推门而入,正好看见我蹲在地上奋力地裁切纸板。医生瞪大眼睛。

“你在做什么?”

我擦擦脑门上的汗,慌忙举起旁边一块正方形白纸板,把头埋在后面,上面画着一个长得很像鸡蛋的emoji表情:[笑cry]。

医生急忙四处张望,惊恐地看见达芬奇转世正在我裁切好的纸板子上认真作画——此兄日夜画鸡蛋,如今画工了得,且积极性高涨,我一呼吁,他即刻就画了起来;房间里铺着[捂脸][微笑][疑惑]和[脸红],在角落里还有几块纸板上涂满了形状规则的草稿,看起来有点像熊猫头表情包。

表情包是最让人放松的东西了。既不用你表达任何立场,又能填满沉默和尴尬的空隙,对方还能被你逗得发笑。没有表情包的面对面交流实属恐怖。一举起这些牌子,我就浑身放松,高兴得直乐。

“快放下啊!”医生大喊,“病情会恶化的!”

我扑过去举起[疑惑]牌子,举在脑袋前:“不能这样做吗?ww”

医生弯腰过来抓住我手里的纸板,使力要撤走它,我立刻奋力与之抗衡,不用表情我要怎么办?这是一场恶斗,我是如此用力,从指尖到肩关节都绷紧了痉挛着把住那块纸板,拼命要把脸挡在后面,但最后它还是被夺走了。医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,他把着我的肩膀,对视的一瞬间,我鼻尖就开始冒汗,手舞足蹈地奋力挣扎起来。医生一跃而起,再次按住我,抬头看着呆站一旁的女实习生。

“快跟他表白啊!”

女实习生立刻满脸通红,惊恐万分地盯着被按倒在地的我,那眼神好像我是一只巨大的鼻涕虫。

“这样……这样不……专业吧?”

“没办法啊!让他冷静下来——啊!”

我羞恼地继续扑腾,医生的眼镜被我打落在地,我又一次被按住,然后我听见医生大声吼道:

“好了!我喜欢你啊!”

我如遭雷击,瞬间定住。医生和我,我们面对面大喘着气,跪在洒满阳光的病房里,久久地凝视彼此。如果你看过不少电影的话,肯定觉得这种画面应该是我开始蜕变的那一刻,或者是我坠入爱河的那一刻。——但是,当然,这种事没有发生。可这句话仿佛确实有魔力,我不再颤抖,嘴唇也有了力量,仿佛可以控制自己说的话了。

“好了……管……管用了……”医生捡起眼镜,龇牙咧嘴地摸着脸上刚刚出现的淤青,“原来是这样!”

我那画着表情的纸板被医生抢走了。他挥舞着纸板,声音很振奋。

“我明白了!”

 

6

治疗方案很简单。

医生找来了各种各样的人。说实在的,我不知道他上哪找的这么些人。

第一天,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处于后青春期,一脸看谁都不爽的表情。我一看见她,立刻紧张得脑门冒汗,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。医生把我推进诊疗室,关上了门,我的大腿才不再哆嗦。

这是要干嘛?我在白纸上写道。

医生说:“慢慢来,慢慢来。”

过了一会儿,那姑娘进来了。她一头短短的黑发,剪得乱七八糟,大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两圈。她的眼神里有在评判我的迹象,但我读不出结论。

我不行了。

“hhh,你好呀w。”

“嗬,果然病得不轻。”她说,“怎么嘴里还飚字母呢。”

一股恐惧的震颤传遍我全身。

“我很喜欢你。”她说。

 

我恍了一下神。她的表情好真诚。

“虽然我们才见面,但我已经知道你蛮好的。我很喜欢你。”

第二天,诊疗室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。表情凌厉,眼神有力,说明他一辈子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号施令。他那身西装价格不菲,脸上长着一双面试官的眼睛。

他严厉地打量我,然后开口了。

“我很喜欢你。”他说。

 

第三天,是一个十岁的小孩。第四天,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年青人。第五天,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。第六天,是一个乐队,头发全染成紫色,站在一起像一筐茄子。

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天。每天,我被带进诊疗室,然后听见另一些人说:“我很喜欢你。”

原来我不需要担心啊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我在日记本上写,他们全部都很喜欢我!

 

最后一天,我往窗外一看,居然是好汹涌的一道人流,从医院大门涌进来。居然有这么多人吗?嚼着口香糖的女孩,戴厚眼镜的男人,挂耳环的少年。好多人。原来他们都很喜欢我吗?最后两个身影好眼熟,我一看,就觉得心脏发热,如擂鼓般狂跳。那是我爸和我妈。我爸穿着一件半旧的长外套,下巴稳稳的,嘴唇也没有乱撇。

他们说:“其实,我们一直都很喜欢你。你让我们骄傲。”

我立刻就流泪了,哭得那么快,简直像远程有人按了遥控器。泪水好烫,我简直要融化了,很反重力的一种融化。我的手指一根根长了回来,耳朵飞回到脑袋两侧,心脏重新变大,颅骨嗡嗡地重塑起来,肩膀两边,一边一条胳膊,稳稳地扎住了。

他们看着我,目光温柔,我感觉我完整了。

 

7

“你感觉怎么样呢?”医生问我,“我听说你还不想出院?”

我依旧在接受进一步的治疗,但情况已经大有好转。此时,我们并肩坐在走廊上。

“还不错。”我慢慢地说,字从我舌尖上跳出来,一个一个地排列成句,“只是我依然会害怕。”

我依然害羞,惯性地怀疑自我,不想与人对视。那名为恐惧的怪物已经不再纠缠我了,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爬行而过时留下的粘液。我想继续治疗,直到痊愈。——完全的痊愈。

“因为你本来就是如此的人啊。敏感内向、同理心强。”医生说,“我怎么能去治疗一种性格呢?每一种思想与人格都是独特而宝贵的。你已经明白了自己无需刻意取悦他人,网络与现实的错位认知也已经纠正好了。”

医生停顿了一下,对着空气点点头。

“我想,你已经很完美了。”

我面部突然有一点轻微的痉挛。颊肌牵动颧大肌,笑肌推着皮肤,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已经对着对面的墙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。笑容很淡,很腼腆,几乎没有露出牙齿。我下意识地想环顾周围,却发现我并不是为谁而笑。我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吗?没有“哈哈哈哈”,当然也没有末尾的“嗝”,也并不像任何一个表情包,也没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样具有感染力的高兴劲儿。

墙壁上投射着融金似的阳光。我又笑了一次,然后再笑了一次。这种真实而自我的笑容带来的感觉让我着迷。

“好,”我说,“明天就出院吧。”

言毕,平静、稳定的愉悦就像海浪般,把我推入光明里面去了。

 

- the end -

作者 | 渡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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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诞与真实,仅一线之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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